纸上谈情

  如果巴尔扎克像某些作家一样去写言情小说,他的销量不会比某些作家之流差。在《贝姨》的前一段,巴翁充分施展了撮合男女主人公一段美好姻缘的才华:奥棠丝和文赛斯拉从陌生走到婚姻,历经坎坷,波折反复——然而还是被撕碎了。不过更精彩的是小说的后半段,对众星捧月追逐一位美貌妇人的男人们的描写,入木三分,惟妙惟肖。
  尽管巴翁的技巧已经如此娴熟,相比之下,托尔斯泰还要技高一筹。托翁的高明之处,在于他对女性心理的刻画似乎比女性作家更细腻——比如《战争与和平》里,玛丽亚公爵小姐与安德烈公爵夫人同时对阿纳托利产生倾慕之情一节的描写——不,与其说托翁比女性更细腻,毋宁说他比女性更坦诚。作为一个男性,揭露女性隐秘而不合逻辑的心理时,他理所当然的比女性作家更坦诚。
  不能忘记雨果,即使不考虑《巴黎圣母院》,《悲惨世界》中珂塞特与马吕斯的恋情单独拎出来就是一部很不错的浪漫爱情小说。只是淹没在“人类苦难的百科全书”里时,冉阿让、伽弗洛什、米里哀主教们的气质把“爱情”两个字都冲散了。或者说,同样是“爱”珂塞特,马吕斯的爱是小爱,冉阿让的爱才是大爱。
  一言以蔽之,无论巴翁,托翁,还是雨果,似乎都与纯粹描述爱情——这一人类最奇妙的情感——的文学作品,泾渭分明地划清了界限。

  还有芥川先生。先生认为尾岐红叶是明治时代首屈一指的文章家,其代表作是《金色夜叉》,一部纯粹的言情小说。慕名读过以后,相当失望:并非失望小说的不入流,而是先生的鉴赏似乎有所偏差。不过,先生的小说水准依旧,几部短篇里,除了一篇《舞会》让我惊为天人,还有就是《葱》和改编自中国民间传说的《奇遇》。前者叙述一个咖啡馆的女服务生阿君,漂亮而拮据,与另一位俊美而拮据的艺术家田中两情相悦。两人初次约会,有一个很幸福的开始和经过,然而当二人携手转过一条狭窄的小街时,阿君被路旁蔬菜店里“一把四分钱”的价目牌所吸引,“她丢下目瞪口呆的田中君,朝着葱堆指了指:‘给我拿两把。’ ”——至于田中君,“这时,遐想突然破灭,一阵风卷着灰尘刮过去,现实生活辛辣刺眼的葱味真正扑进田中的鼻子里来。”
  《奇遇》改编自明瞿佑的《剪灯新话》。《奇》前面的九成内容几乎是照搬《剪》中的《渭塘奇遇记》:元朝至顺年间,一个叫王生的富家子弟去松江收租归来,在酒肆喝酒时,与店主的女儿陷入爱河。两个人晚上XXOO,好不快活,只是当王生酒醒时,却发现自己已经睡在船舱里。回到金陵家中以后,王生每天夜里都和少女相会(XXOO?)。一夜王生梦见自己将水晶双鱼扇坠送给少女,少女则回赠以紫金碧甸指环——结果早晨醒来,竟发现枕边果然有一只紫金碧甸指环,而自己的扇坠却不知去向!十日后王生再赴松江收租,找到了那个酒肆的女儿。王生的扇坠果真就在她手中,而她的指环也在一夜春梦后落进王生手里。
  以上是《渭》中一个纯粹扯淡的故事,先生显然知道这一点,于是蜻蜓点水、画龙点睛地续写了一个尾声。总而言之,梦中相会云云,只是少男少女商量好为哄骗家长同意自己婚事而唱的一出双簧;至于后来家长们同意了这门不般配的婚事,也并非当真相信了那个扯淡之极的故事,而是无奈之下,顺水推舟而已。

  前面把最喜欢的几位大师的最喜欢的作品拿出来,不是炫耀那么厚的砖头我都读过,而是对当今的“文学”和“网络文学”(我从来认为这两个概念不是一回事,相同的是一样垃圾)投以最诚挚的鄙视。后面把芥川先生供出来,等于直接将炮口对准了那些文字垃圾及其衍生物(影视垃圾),轰得稀巴烂。你可以描绘一场鹿鸣馆里美轮美奂的舞会,但切勿忘记那些衣着华贵的贵妇们终将年华老去;你可以渲染平民阶级单纯而善良的感情,但切勿忘记生存以上、生活以下才是他们(我们)最真实的状态;你可以塑造一段轰轰烈烈,潇潇洒洒,凄凄惨惨或者神神秘秘的爱情,但是到头来不要忘记,所有人终须面对的世界,永远是物质的,现实的,残酷的,以及喜新厌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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