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de Incomplete

  想法由来已久,但动笔还是因为前两天批评Falcon供职的杂志编辑水平太低,一怒之下亲自动手了。


Code Review

  师范毕业的父亲曾经是高中语文老师,对文字有特别的热情。我读小学的时候,他因工作调动离开了教育战线,随之把所有的热情从高中生们转移到我的身上。那时常写四百字的作文,三百字的方格稿纸将将填上两面,交给父亲修改。拿回手中的时候,已经面目全非了:方格里涂满删改的符号,方格间以及纸张空白处是横飞的箭头标记和密密麻麻的字句。毫不夸张地说,修改后的文章,一言一语依然是我的,而一字一句全不是我的了。

  经父亲修改的文章总能得高分,甚至偶尔发表。当时的我根本不理解改过的文章比自己的好在哪里,或者说抛开文章的思想或叙事本身,我无力判断遣词造句的优劣。初中语文课上郭艳华女士问过,鲁迅的文章里有一句——“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他为什么不直接写“两株都是枣树”呢?出于推己及人的关系,直到高中毕业我都以为鲁迅是为了凑字数——自己学了十二年语文,每一次写作文都是在凑字数,从一百字凑到了一千字。私以为身边的人写作文跟我一样,都在凑字数,而且大多数还没我的凑的好。

Compiler

  文字本身是信息的载体,而人们常将信息与文字相混淆,用一个尺度去度量独立的两个要素。《Les Misérables》是公认的好书,可一个不通法语的中国人读到了糟粕的译本,《悲惨世界》就很可能沦为坏书。

  读外文的译作,底本只有一份,不同译本给人的感受却可以相去甚远。芥川龙之介在《侏儒的话》里引用了正冈子规的一首诗(原文:真砂なす数なき星の其中に吾に向ひて光る星あり),我记得的译文就有三个版本:

细砂般的,
数不尽的星
有颗向我眨眼睛

——《芥川龙之介小说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无数星星多如沙,
其中必有一颗星,唯独赐我以光华

——《东瀛美文之旅》,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

细砂无数,星辰无数,
当有一星,发光予吾?

——《芥川龙之介全集》,山东文艺出版社(2005)

  愚以为,《小说选》的翻译堪堪及格;《全集》顾及正冈子规是俳句诗人而译成古体,效果并不好;叶渭渠主编的《美文之旅》,“必”和“唯独”强调“有且只有”,接着“赐”的神来之笔,留下的印象最深。唯觉美中不足的是“其中必有一颗星”的“星”字成了蛇足,倘若删去,末尾两句变成长短句,韵味更浓。虽然日文原文也有两个“星”字,《小说选》可以保留一个,《美文之旅》却放不下,在这里倒输了一筹。

  日语和汉语一衣带水,况且《侏儒的话》只是中篇评论集,三个译本至少都何谓用心。长篇小说往往没有这般受照顾——我曾看到所谓的《N部世界名著的经典结尾》的文章,列举的名著里,自己读完汉译版并对文字(至少是结尾)印象深刻的也有几部,然而将印象中的文字与文章所列比较一番,便断定作者的那N部名著都白读了。再以《悲惨世界》为例,有网友比较了三个汉译版对结尾的翻译:

  李丹和方于的版本:

他安息了,尽管命运多舛,
他仍偷生,失去了他的天使他就丧生;
事情是自然而然地发生,
就如同夜幕降临,白日西沉。

  李玉民的译本:

他活着,尽管命运离奇多磨难;
他安息,只因失去天使才合眼。
生来死去,是人生自然的规律;
昼去夜来,也同样是这种道理。

  郑克鲁的译本:

他安息,尽管他的命运很离奇,
他要活,他死去,只因失去天使,
事情自然发生,再也简单不过,
就像白天过去,夜幕便要降落。

  不客气的说,至少就这段诗论,李玉民的译本是暴殄天物,如王小波在《我的师承》中所言,“译诗带有二人转的调子”。郑克鲁翻译的前两句尚可,后两句还不如二人转。李丹和方于的文字最佳。

  蹊跷的是,我读《悲惨世界》至此,感动地流了泪,也模糊记下了冉阿让的墓志铭。我记忆里有“命运多舛”的字眼,而最后两句是铮铮的“一切如此自然,就像晨昏交替,昼夜往来”。我想,自己读的很可能是李丹方于的译本,只是潜意识里凭自己的偏好修饰了文字。不过,“晨昏交替,昼夜往来”不仅强调了自然,更暗示了轮回(这一点反倒只在李玉民的文字里有所体现),可惜李方二人没有点出来。

Assembly Language

  王世贞说“文章之力千古无穷”,而我以为,怕也只有数千年前的文章才有这千古之力。一方面,古时熟谙读写技能的人很少,但凡有的,大抵终身以读写为业;另一方面,记录、复制的成本高昂,遣词造句惜墨如金也是客观条件所限。学富五车之人以春秋笔法记录去一个时代,才流传下来这些笔力千钧的文字。

  数千年后的今天,有能力阅读古希腊文的《荷马史诗》或拉丁文的《高卢战记》的人并不多,而稍有文言文素养的华人都可以读懂《论语》和《史记》,不得不说是件幸事。每每听见“读书务必要读原著”的说法,我便想到世界上绝大多数基督徒都没读过也读不懂希伯来语的《旧约》,既然拼不出耶和华的名字,大概无论如何称不得虔诚。而要验证一个自诩中国通的人是否货真价实,让他读一首李白的诗就可以了——不是考他认得多少汉字、发音是否准确,是看他是否理解了汉语在白纸黑字以上抑扬顿挫的千古之力。

  阿拉伯学者称《古兰经》是保存最完好的典籍,不仅对每一个阿拉伯字母的锱铢必较,连十几种读法都被口耳相授传承了下来。相比之下,“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最初是怎么读(唱)的,现在已经没人搞得清楚,的确让人遗憾。然而这无碍今人去感知诗文所传递的音画之美:不仅有苍与白、蒹葭与霜露的画景,还有苍苍的叠字、苍与白的韵、《诗经》集四言诗大成的铿镪。好的文字读来当如黄钟大吕,诗乐一体的《诗经》如此,诸子、骈文、散文、诗、词、曲、小说,两千五百年来一脉相承。哪怕是文化人吹响战斗号角的时候——如《讨武瞾檄》中的“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是天才鼓动家的战斗檄文,也是初唐四杰挥登峰造极的文学创作,让武周皇帝不免感叹“宰相之过也。人有如此才,而使之流落不偶乎!”。

  父亲为我改作文的时候,常把我竭尽心力凑出的段落一笔勾去,说“好的文章要精练到一个字都删不了”。彼时我写作文都要用拼音,觉得世界上没有人有此等修为。后来知道《吕氏春秋》和《淮南子》都有“能增损一字者予千金”的典故,方才相信文章真的可以精炼得增一字则长,减一字则短。写到这里务必一提海明威。我至今英文欠佳,无法体会其美感,但大学的时候读《A Farewell To Arms》却觉得妙不可言,尤其是最后一段:

But after I had got them out and shut the door and turned off the light it wasn't any good. It was like saying good-by to a statue. After a while I went out and left the hospital and walked back to the hotel in the rain.

  即使没有一个形容词和副词,statue和in the rain早把冰冷刺骨的氛围描绘地淋漓尽致了。我读海翁生平,觉得他是今之古人,有侠客风度。海翁如果通中文,必须对太史公推崇备至吧。

Asynchronous

  听、说、读、写有不同的速率——此处说节奏更贴切些。读最快,听说次之,写最慢。读听接受信息,说写传递信息,节奏的不同让作者和读者对信息感知有了偏差。有时候作者以为笔墨已经足够,读者却觉得文字如同断弦,还有时候写来一气呵成,来却诘曲聱牙,大多是读写不同步的缘故。

  诗词受不同步的影响较小,因为作者创作时必定反复朗读,读者也会在心中默诵,双方的节奏相近。篇幅稍长的文章就麻烦得多,不仅要注意句子本身是否通顺,句与句成的段、段与段成的篇都要接受不同节奏的检验。在需要着重渲染处,或者增加文字的长度(最常用的是排比),或者改变语句的节奏(分段、长短句、打乱语序),以彰分量。

  鲁迅的《论雷峰塔的倒掉》是凌厉的文章,第一句却显得赘笔——“听说,杭州西湖上的雷峰塔倒掉了,听说而已,我没有亲见”。鲁迅大可求证一下,然后把“听说”、“亲见”都删掉——而他这样写,因为后面要接“我却见过未倒的雷峰塔”,再重复以“‘雷峰夕照’的真景我也见过”,最后是“并不见佳,我以为”的倒装。为了见过,务必听说,各种变化的手段都注入第一段的三句话里,伏下横眉冷对的基调,吹出一股凉风。作为参照,鲁迅在《秋夜》里写“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也是用不符合叙述习惯的行文改变了节奏。不过此般变化目的不在枣树,而是打一开始就让读者慢下来:本文很细、很沉,你应静下心来读……这里吹的是暖风了,读过全篇体会更深。

  鲁迅是掌控节奏的大家,文章独步新文学运动以降。而我的心目中,芥川先生的地位更高。作为文章家的先生,对节奏的拿捏同样巧妙;作为小说家的先生,大巧不工的行文还要胜过鲁迅一筹。先生极少在叙事中刻意改变文章的节奏,而是以日本作家所擅长的白描引读者进入作者的节奏。我是性急的人,读先生的小说却完全快不起来。不仅读得慢,还在慢中念念不舍。

  小学三四年级时,我偶然在《读者》上撞见先生的《父亲》, 并因此记住了先生的名字。虽然当时写作文已经不用拼音了,自己对文章的节奏云云仍一无所知,只是《父亲》中的一段描写,读过一遍便不能忘怀:

  不巧,外面可能已出薄日,一道狭长的亮光,自高耸的天花板上的天窗,茫茫然斜射下来。能势的父亲,正处於那道亮光中。……四周,所有的物体都在动。无论视线所及的,或视线所不及的,都在动。而且此动片,竟化成无声静寂的世界,白雾般地笼罩著候车室这个庞大的建筑物。唯独能势的父亲,纹风不动。这个身穿与现代离谱的服装,本身更与现代绝缘的老人,在这个眼花缭乱的动态人群洪水中,将一顶超脱现代的黑色宽檐呢帽靠后戴著,并将一个绑著紫色绦带的怀表搁在右掌中,依然故我地像一尊抽水机般伫立在时刻表前……

  我曾在贴吧里遇到中学生询问对《父亲》中几处文字的理解,原来他们语文考试的阅读题是这篇文章,题目还出得颇有难度。鲁迅和芥川的文章无疑都是艺术品,然而强迫中学生去理解他们的艺术,实在揠苗助长了。

Reduce

  潜意识里一直以编辑古人的文字做消遣,如古诗十九首中的《迢迢牵牛星》,在我这里只剩下四句: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更有意思的是给七言诗和五言诗做减字游戏,比如《山居秋暝》,前四句对称地各减一字,变成:

明月松间,清泉石上。
竹喧浣女,莲动渔舟。

  再比如《减字旅夜书怀》,不对称地减字:

细草风岸,危樯独舟。
星垂平野,月涌江流。

  还有我自己写的“北荒苍狼顾,南山白鹿鸣”,缩成“荒山南北,狼顾鹿鸣”,感觉也是很碉堡的。

2 thoughts on “Code Incomplete”

  1. 王维和杜甫的诗都是瞎改,一派土气。至于你自己写的,当然是“南山鹿鸣,苍狼北顾”比较斩截些。至于什么荒山南北,格局太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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