侏儒的祈祷

侏儒的祈祷●[日]芥川龙之介  ○吕元明译

  我是个只要身穿彩衣、献筋斗之戏、享受升平之世就知足常乐的侏儒。
  祈愿让我如愿以偿。祈愿不要让我穷得一粒米也没有,祈愿也不要让我富得连熊掌都吃腻了;祈愿不要让采桑农妇都讨厌我,祈愿也不要让后宫美女都垂青于我;祈愿不要让我愚昧到良莠不分,祈愿也不要让我聪明到明察星象;祈愿更不要让我成为英武勇敢的英雄。我现在每每在梦中上难攀之峰顶,渡难越之海洋——也就是在做着使不可能的事成为可能的梦。每当出现这种梦境,我并不觉得可怕。我正苦于像和龙搏斗似的和这个梦搏斗。请不要让我成为英雄——不要让我产生想做英雄的欲望,保护这个无力的我吧!我是个只要被这新春的酒灌醉、吟诵这《金缕》的歌,过上这美好的日子就知足常乐的侏儒。
  注:《金缕》,即唐代的《金缕衣》曲,杜秋娘歌:“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在网上查资料时,无意间发现《读者》一百篇卷首语合辑里,先生的一段文字赫然在目。没记错的话,这是先生的名篇《侏儒的话》的第一小节。
  从前每每烦乱之时,读先生的文字,总有醍醐灌顶之感。前段时间修改《地狱纪行》,仅仅在脑海中臆想与先生对话,竟也仿佛重回阔别已久的、自己许多种分裂状态中最安静的一种。自认识先生以来,先生已然成为一片避风港,风雨袭来时,泊于先生的文字中,于是深感不再孤独,自己在这世间尚且有所依靠。无数人视在世的文豪和学者为心灵归宿,奉为神明,顶礼膜拜,到头来终生不能相谈——从这个意义上说,先生虽然已经过世八十余年,我读先生的文字、在小说里与先生之灵对话,所谓“笔谈”,其实不比他们更疏远。
  然而今天读到《侏儒的祈祷》,自己竟第一次对先生的思想提出质疑。“享受升平之世就知足常乐”——先生心中的安享太平之道,自己无论如何不能苟同。几天前还与父母争吵,谈到出国,谈到倘若失败了如何收场、成功了由是否应当学成归来……言下之意,似乎把一生都压上了。
  别人也许会说:“出国是小事,成功失败不必太介意”。话虽没错,可反过来想:成功了自然要一路坚持下去;而失败之后,不还是要千辛万苦有所拼搏?美其名曰拼搏,其实是赌博:高考选校,选专业,进入大学后的生活方式,面临毕业时选择考研、出国、就业……循环往复,无一不是赌博。临铺的同窗大学生活安逸无比,各科及格就好,毕业后只求一个衣食无忧、吃喝不愁,工作之余还能上网消遣的工作——所谓“享受升平之世”,如此而已。可我做不到。无论身在国内国外,总要把脑袋压上——归咎于看多了《史记》和名人传记也好,降罪于死党中牛人太多也罢——“祈愿不要让我愚昧到良莠不分”,我以为只是基本;“祈愿也不要让我聪明到明察星象”,那却无论如何不能接受。无数次感叹自己不够聪明,可倘若问起怎样才算“足够聪明”,我自己也答不上来,或者说,我以为这世上永远没有人“足够聪明”。聪明以外是勤奋,勤奋以外是时运,时运以外是冥冥中不可知的万千气象。如果不知足,那么便得陇望蜀,永无休止;如果知足,又哪里能走远呢?
  先生笔下的侏儒,一面高唱劝人惜时的《金缕》,一面在梦中的乌托邦里自我陶醉,似乎本就是矛盾之举。唯一合理的解释,或许是先生作此文时,已是被人称为“鬼才”的文坛翘楚,盛名之下,大有高处不胜寒之累,于是写下“我正苦于像和龙搏斗似的和这个梦搏斗。请不要让我成为英雄”。然而我,不过是一个碌碌无为却自不量力的庸人,因为始终做着指点江山的风流梦,所以才一面写下激昂文字,一面把自己折磨到精疲力尽。
  或许多年以后,当我知道了“山有多高,水有多深,自己如何渺小”时,才会拖着一身泥泞从半途折回,感叹侏儒未卜先知的智慧。不过在那以前,请先让我祈愿:愿我饱餐熊掌之美味,独享后宫美女之垂青,聪明得可以明察星象,勇猛得敢于与龙搏斗……尚未摔得粉身碎骨以前,我恐怕难以分辨什么是可能,什么是不可能。

  先生,请原谅我,写完这篇文字时,我已感到后悔。自己早已不年轻,却依然幼稚得可笑。若有机会,我一定会来日本,在您的墓前祭酒——先向您道歉,再向您道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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