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

  一直不知道,究竟是诗成就了诗人,还是诗人成就了诗。换句话说,究竟是伟大的作品成就了伟大的作者,还是伟大的作者成就了伟大的作品。这不是文字游戏。

  困惑仅仅针对诗和诗人。若是针对小说,显然是作品成就作者。像曹雪芹这样一个潦倒半生的没落贵族,只因为《红楼梦》一部作品,就能傲然屹立于汉语文学之颠数百年不到——我不喜欢《红楼梦》,可是并没有嘲讽的意思。我想说明:无论小说的作者是皇帝,草莽,甚至死囚一个,只要作品足够杰出,他就会获得全世界的承认。

  那尊断臂的爱神像,连作者的名字都不知道,人们用它的出生地来命名:米洛斯的维纳斯。面对真正的艺术,观众只在乎作品本身,作者是谁,完全可以忽视;同时,一旦作品被供上了神坛,作者也会化身为神。

  可是诗呢?

  不知道人们传颂着《观沧海》和《洛神赋》,其间几分是爱文,几分是爱人。“何以解忧,惟有杜康”八个字,我并不以为有太高的文学价值,至少在曹操以前,应该有人也写出过相同的或者类似的文字。然而同样的诗句,由“乱世之间雄,治世之能臣”吟诵出来,和一介布衣的感觉难道不是天壤之别么?虽然谢灵运说过“天下才有一石,曹子建独占八斗,我得一斗,天下共分一斗”(评价之高和评价本身的文学价值一样空前绝后),可《洛神赋》的背后,如果没有三曹与洛神那段暧昧的纠葛,如果这赋仅仅是一位在中国政治史(不是文学史)上无足轻重的角色所写——那么千年后的读者还会像现在这样,一面拜读着才高八斗的曹植的作品,一面留着冷汗、张大了嘴巴,惊为天人么?

  与小说家不同,中国历代的绝大多数诗人词人,不仅作为一个文人把自己的名字写进了历史,同时还以一个政客的身份或多或少地直接影响了历史的进程。过来人经常把食指贴在嘴唇上,小声警告那些刚刚张开了嘴巴的人“勿谈国事”。我在前面赞美曹操和曹植,仅仅为了肯定他们是属于“诗人成就了诗”的典型,至于他们诗人身份以外的功过是非,就让那些老学究们去争执不休吧。

  “大江东去,浪滔尽,千古风流人物……”,古今中外无数诗人中,最崇敬的就是苏轼。高中时为了向同学们介绍《江城子·十年生死》,稍稍查阅了苏轼的生平,不料结果令人感慨万千。一个失败的政客,一个无与伦比的诗人,两首江城子。

  不了解东坡居士的时候,仅仅把《密州出猎》和《十年生死》简单分类为豪放词和婉约词,因为文采灿烂如星斗,于是像把女明星的照片贴在文具盒上一样把两首词记在心里。可是了解了以后呢?我不禁痛骂语文课本的编纂者:你们口口声声说“苏轼属于豪放派,但也有《十年生死》那样的婉约派作品”——你们TMD还把苏轼当人看么!将活生生的词人用“豪放”和“婉约”来归类,本来就是漠视人性的做法;苏轼的人生已经走到那种绝境,一笔血一笔泪地写下“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你就说他是“婉约”,你们的人性哪里去了!“明月夜,短松岗”绝不是婉约,“西北望,射天狼”也并非豪放——它们只是一个经历了从光芒到渺茫、从希望到绝望的苦旅的一个才华无限的男人的心声——他的文风从没有改变过,他的诗词赋也从没有“豪放”或“婉约”过。如果你非要用形容词来描述他的作品,你为什么不去描述他的内心?

  写到这里,自己实在太激动了。想起从前和现在写过的东西,虽然没有任何文学价值,可毕竟都是自己的心声。如果有同学告诉我:你的《荷·兰》(或者《缘起缘尽》)属于婉约派,而《封神随想》属于婉约偏豪放的类型——我会掐着他的脖子说:你什么都不懂。

  我真想替苏轼掐一些人的脖子——跑题太远了,转回来。

  最后,不得不提的“古人”是李白。不得不提,一是因为苏轼之后我最崇拜的就是太白先生(芥川先生也相当崇拜他),二是因为太白先生属于中国文人中少有的洁身自好者——与陶渊明不同,这里的“洁身自好”是阮籍式的、为了追求自由而放弃仕途的极端自我,是卓尔不群。

  无论诗神诗圣的封号给了谁,诗人中的冠冕只有诗仙,李白就是诗人中的冠冕。诗仙的传世之作无数,自己最喜欢《将敬酒》。高中语文课本里第一次接触全文,当时便感觉朗朗上口——字里行间才气纵横,是篇好得不得了的文章。

  可是我在高中毕业以前都没有怎么喝过酒,哪里能理解“将敬酒”三个字文意背后的醉意呢?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高中毕业以后,真正痛快的喝了几次酒。可惜,虽然喝得痛快,似乎没有喝醉过。没有喝醉不是因为酒量大,而是因为喝得少(曾经因为喝得太猛,在喝醉之前就全吐出来了……)。总而言之,“与尔同消万古愁”一句,喝酒之前完全不可能理解,滴酒不沾的小P孩子自以为懂得那层醉意,其实什么都不了解。开始喝酒以后,“借酒消愁”的醉意懂得了一半;至于另一半,“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的豁达奔放之情,估计不喝到烂醉如泥是不会明白的。

  即使曹子建如谢灵运所言那般有才,不过是晋代以前第一有才。倘若果真如《唐摭言》所载,《滕王阁序》是王勃在十四岁时即席而成之作,那么王勃便是有史以来第一有才。然而《唐摭言》的故事毕竟纯属杜撰,曹子建最多堪称“空前”,难以“绝后”——私以为自仓颉造字以来,历代第一才子非李白莫属。没有功名,没有伟业,完完全全靠着“有才”两个字树立了自己在中国文坛坚不可摧的地位。即使晚年因为永王与肃宗的萧墙之争未能善始善终,相比于其他爬上帝王将相、最差也是翰林太史令之类的“居庙堂之高者”,青莲居士“处江湖之远”,游山玩水间博得诗仙的名号,也算是文史上一个奇迹了。


  其实写到这里,文章开头提出的“究竟是诗成就了诗人,还是诗人成就了诗”的问题似乎已经有了答案:除了李白那样的天才加奇迹,绝大多数情况下都是诗人成就诗,也即,是作者用自己的经历与成就铸就了作品的地位。
  然而这个答案并不完整,本文到目前为止也只进行了一半。“诗歌”是一个很宽泛的概念,有古诗,还有新诗。本文的下半部分,会从新诗的角度讨论这个问题——与其说讨论,不如用“宣泄”更贴切些。不过,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把下半部分写完,因为新诗——不,是创作新诗的那些所谓“诗人”们——让我很想吐。

2 thoughts on “诗人”

  1. 写苏轼的那段很有共鸣,高中时看过很多词,但只有看苏轼的词时完全不会想到高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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