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utliving since May.我和先生的女性观.狂人的女儿(中)

  在自传般的遗稿——或者就是一部自传——《某傻子的一生》中,芥川先生用简洁得泛出血色的笔触记录下自己从二十岁到三十五岁,人生中最美好的美金时代。然而与常人不同,先生的自传——或者说先生的黄金时代——并不显得光辉耀眼。至少在我读来,同样是金黄色的霞光,晨暮透射出的是蓬勃朝气,而迟暮的余晖总令人扼腕叹息。先生在晨暮的时代里感受着迟暮的彷徨,如一位书友所言“我见过最真实,也最感人的自传”。

  《一生》中,先生着力描绘了自己黄金时代的三位伴侣。说是着力描述,先生不过用极简短的笔触录下这些女性的片断,然后就好像阳光把人影投射在大地上一样,让读者从影子中依稀分辨出人物朦胧的轮廓,没有更少,没有更多。

  这三位伴侣,清楚点明的只有先生的夫人,另外两位“情人”,先生并未指名道姓,却用文字符号将二者写明并区分开来。与先生关系亲密的友人通过文章可以对号入座,继而通过对先生书面以外的了解理清这两位情人在先生生命中的脉络。然而我生活的时代距大正年间已有大半个世纪,自己对先生的“隐私”更几近一无所知。我只能反反复复揣摩先生的文字,从迟暮中勉强勾勒出两个人影,“月光下的女子”和“狂人的女儿”,并且猜测:这两个女人,一个凝聚了女性的温柔和善良,另一个浓缩了冷酷与恶毒。然而,她们毕竟都不是妻子,作为情人,她们都有理由让先生这样独步古今的才子铭记终生。


十八 月

  他在某饭店的台阶上邂逅了她。就连这样的白昼,她的脸也仿佛沐浴在月光下一样。他目送着她(他们素昧平生),感到从未有过的寂寞……

  《一生》第十八节,月光下的女子就这样令先生失语,宛若初遇时的惊艳。自己最初读到这段文字,除了觉得“白昼里仿佛沐浴在月光下”是个书面上绝妙至极的比喻,并未切身体会到这个比喻的真正含义。况且,只一面之缘边便产生“从未有过的寂寞”,那样的感觉,自己当时没有体验过,至今在也没有。后来,自己又在这个学校里经历了一些事情——至少对于“白昼下的月光”,我想已能参透一二了。

二十三 她

  某广场前面,暮色苍茫。他的身体发着低烧,在广场上踱步。晴空略呈银色,大厦林立,窗口灯火辉煌。
  他在路边停下脚步,等候她到来。大约过了五分钟,她好象有些憔悴似的向他走来。她看到了他的脸,就微笑着说:“累啦。”他们并肩在依稀有些光亮的广场上走着。对他们来说,这是第一次。为了跟她在一起,他无论抛掉什么都在所不惜。
  他们乘上汽车后,她凝视着他的脸说:“你不后悔吗?”他斩钉截铁地说:“不后悔。”她按着他的手说:“我也不后悔。”这样讲的时候,她的脸好象是沐浴在月光下。

  先生真是高手,如果我的理解没有错,如果先生并没有在两个女人身上使用相同的比喻——至少我没有过,也不会这样做——短短五节以后,他已经和她成为一对情人。值得注意的是,下一节《分娩》,描写的正是先生目睹接生婆为妻子头胎生的男婴洗澡时的所思所想。如此想来,先生在那一刻,难道不会感到些许愧疚么?

二十七 斯巴达式训练

  他和他的朋友在一条巷子里走着。一辆上蓬的人力车径直迎面跑来。而且出人意料的是车上坐的正是昨晚的她。在这样的白昼,她的面容恍若沐浴在月光下。当着他朋友的面,他们当然连招呼也没打。
  “真漂亮。”他的朋友这样说。
  他望着巷子尽头的春天的山,毫不犹豫地回答:“是啊,真漂亮。”

  说漂亮,女性与春山,不都是风景么?
  我当然不曾有先生这样的体验。不过我妄自猜测,在如此境遇下被别人称赞情人“漂亮”,自己和情人双方却连招呼也不敢打,岂止是斯巴达式的训练,简直与欧洲黑暗时代的修道院无异。此时此刻,越是被友人称赞情人的美丽,先生一定越是心如刀绞吧。

三十 雨

  他在大床上同她聊着天。寝室窗外正下着雨。在这场雨中,木棉花说不上什么时候就会烂掉吧。她的面容仍象是沐浴在月光下。可是同她交谈,他不免感到无聊。他匍匐着,静静地点起一支纸烟,想起同她一起生活已有七年了。
  “我还爱着这个女人么?”他问他自己道。
  “我还爱着。”——这个回答使注视着自己的他也感到意外。

  读到这里,我又一次怀疑先生是否在两个女人身上使用了相同的比喻——无论怎样想,这里的“她”都更像在指代先生的夫人。
  不过,她是谁并不重要。夫妻有七年之痒,情人之间的保质期恐怕比这更短。夫妻之间分手,吵闹一番以后一纸离婚协议便可了结,往后还可以做朋友,甚至复婚。然而情人之间,分手,似乎远远难过结交与保持隐秘的暧昧——纯粹建立在金钱与肉欲基础上的情人关系不算,我指的是夫妻之爱以外的男女之爱。


  最后,我想谈谈自己对“沐浴在月光下”理解。巧的很,刚刚发现一年前的今天,自己在《地狱纪行(四)》中写道:
  这两天为写小说而回忆过去的时候,忽然间仿佛懂得了“沐浴在月光下的”含义——那不是说皮肤白皙,肤如凝脂——如此理解就太肤浅了。月光是温柔的流光,白昼里沐浴月光,先生的意思是那张脸很安详。仿佛笼上了一层滤光镜似的薄纱一般,无论阳光多么强烈、耀眼,投射在她的脸上,顷刻间就会被消融……
  整整一年来,我对这句话的理解一直如此,并且在心底里把这句话和一个女生联系起来——这样的比喻,我只转送给她。后来,我又神经质地把这句话篡改后放进自己写的诗里——“还没看你的眼眸,闪烁白昼的星光……”——送给了这个女生,结果……
  我当然不知道她是否知道这句诗的由来(不可能知道吧),或者说,当她读到这句话时,与我的理解是否相同。“眼眸闪烁白昼的星光”与“白昼下的面庞仿佛沐浴月光”两个比喻,其境界有如霄壤之别。我怕她不能理解后者,于是作践一般改出了前者。现在想来,落得那样的下场,仅从自己改这一句诗上就证明是活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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